1934年的深秋时节,萧军和萧红乘上一艘日本轮船,离开青岛,驶往上海。此行的目的,就是前去拜会文坛大师鲁迅。在此之前,萧军曾怀着虔敬的心情,给鲁迅先生写过一封信,而鲁迅的及时复信,则使这两位“小人物”喜出望外。事实证明,鲁迅的回信是具有历史性的,倘若先生当时对萧军的来信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或未及时答复,那么两萧的未来命运将会如何呢?我们不得而知。由此可见,萧红与萧军确实是非常幸运的,在他们还名不见经传的时候便得到了鲁迅这样的文坛盟主的诚恳相待,作为欲在文坛上大展宏图的年轻人来说,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吗?
然而遗憾的是,上海并没有张开双臂,以现代都市的胸怀热情欢迎两萧的到来。当萧军和萧红领略了低等舱的恶劣环境、走上甲板望着眼前的上海码头时,竟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轮船走上岸,一股举目无亲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于是,因未能及时见到鲁迅先生而产生的焦急心情,使得萧军发出了这样的抱怨:“我们是两只土拨鼠似的来到了上海!认识谁呢?谁是我们的朋友?连天看起来也是生疏的!”事实上,萧军对来到上海后没有马上见到鲁迅先生所发出的牢骚,完全是由于对鲁迅当时的处境缺乏了解所致。几十年过去后,萧军仍在为自己当年怀有的疑惑情绪感到内疚。他忏悔道:“当我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期以后,我才知道了自己所知道的上海政治情况,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已,事实上的险恶与复杂,是在想象以外的。”当时的鲁迅,已被当局通缉几年,自然处理起事情格外小心谨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当你尚未了解对方时,绝对不可贸然行事,这并非摆架子或出于大人物的矜持,而是因为现实环境过于残酷了。尽管如此,鲁迅依然及时地给他们回信,只不过提出见面的事,应当“从缓”。鲁迅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他希望通过“从缓”来进一步加深对两萧的了解。与此同时,他的真诚与关怀又是不容置疑的。与前一封回信才相隔一天,鲁迅便又复信给两萧,其中特别提醒他们要警惕“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并再次发出友善的信息:“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
这里,有一点似乎需要特别指出,真正使鲁迅对两萧的印象产生飞跃性变化的,看来是基于萧红的一次天真的“抗议”。鲁迅曾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吟女士均此不另”,不料萧红对“女士”一词表示不满,她坚决反对鲁迅这样称呼她。这一“抗议”,从根本上改变了双方一直保持的礼貌拘谨的态度,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融洽了。在下一封信里,鲁迅便半开玩笑地问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从现在起,鲁迅开始用调侃的语调来写回信了,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由此而产生的疑问是:当时萧红所提出的“抗议”,是真的属于幼稚,还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机敏?看来我们无需对此进行深究了,其中有一点是确凿不移的,那就是萧红的“抗议”,使鲁迅对这位女性产生了相当的好感。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这位尚未晤面的青年女子身上有着某种可爱的品质,否则,他便不会在信的末尾,继续制造出一个“俪安”的小花样,并打上箭头问萧红对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其实,当年两萧是太急于见到这位幽默的前辈了,从他们到上海给鲁迅写信求见,到鲁迅以诙谐的笔调给二人回信,中间才不过十来天。虽然表面上鲁迅仍在说着“青年两字,是不能包括一类人的,好的有,坏的也有。但我觉得虽是青年,稚气和不安定的并不多,我所遇见的倒十之七八是少年老成的,城府也深,我大抵不和这种人来往”,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已开始考虑如何安排与两萧的会面了。
11月30日,对于萧红萧军来说无疑是一个盛大的喜庆之日,他们终于等到了与鲁迅相见的那一刻。根据约定的时间,两萧准时来到了内山书店。出入意料的是,鲁迅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这使萧军萧红简直有点不知所措。鲁迅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平静地问道:“是刘先生悄吟女士吗?”二人迷乱地点着头。接着,先生便引导二人走出书店到一家不远的咖啡店。也许,按照两萧本来的设想,与先生初次见面的一刹那不应是这样的,他们可能要说上许多问候语,场面也会比眼前发生的热烈。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幕却是如此的朴素,如此的自然,多余的寒暄和客套都被省去了,这使两个人一下子便回到了本真状态,不再感到有什么拘束。特别是当萧红望着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一代大师原来竟是出奇的平和与充满善意时,那横亘在大人物与无名之辈之间的界限顿时消失了。萧红注视着眼前这位面色苍白显得有些衰弱的老人,他脸颊消瘦,颧骨突出,嘴上留有浓密的唇髭,头发极富于特征,硬而直立,眼睛喜欢眯起来,但目光却异常锐利,后来萧红曾特别描述过先生特有的那使人“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的目光。尽管鲁迅的外表与萧红想象的可能有所不同,但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仍是深刻而难忘的,这就是杰出人物身上所特有的素朴和自然。他们从不靠什么精心的包装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而是以极度的坦诚赢得你的尊敬。
初次见面可以说是极其令人愉快的。鲁迅先生喜欢萧军萧红的纯朴爽直,而萧军萧红呢,他们完全被先生的人格魅力所征服,不由自主地倾倒在鲁迅面前。为了使这次会面的气氛更加和谐,鲁迅可以说做了精心安排。不久,夫人许广平领着儿子海婴也来到了咖啡店。萧红感到与许广平真是一见如故,特别是淘气的满嘴上海话的海婴,很快就和萧红混熟了。后来,许广平曾以满怀诗意的笔调描述过这初次的会面,“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着,战斗,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临了,先生又取出20元钱送到两萧面前,这使萧红萧军激动万分。
出于对导师的热爱和关心,第一次会面后不久,两萧便怀着不安给鲁迅写了一封信,以表达对鲁迅健康状况的忧虑。关于这一点,鲁迅显示出他一贯特有的达观态度,指出这是自然法则,不必为此而悲哀。其次,鲁迅回信中更多是对两萧的指导和帮助,特别是当他看到两人目下正处于一种焦躁状态无法工作时,提出了如下忠告:“我看你们的现在的这种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发展起来,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会上的情形,以及各种人们的脸。”毫无疑问,在先生忠告的背后所包含的无限情意,两萧是深深体会到的。
从此,在鲁迅的引导下,萧军和萧红开始走入上海文坛,并与当时的许多重要人物建立了广泛联系,而他们与鲁迅之间的友谊,则对日后自身事业的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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